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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江先是师法仇英,后又神交了两个宋代画师。但是,要进一步读懂袁江,却还要追溯另外一人。只是,这个人,无名,无姓,不知何方人氏,然而,就是这个无名氏,临写了一幅古画,但这幅古画的主人,更是不知何许人也。

据说,袁江中年时,曾在一处谁也不知的乌有之乡,观到了这么一幅谁也不识的无名之画。这本是一件平常之事,人所无视,并无渲染,只有清人张庚在《国朝画徵录》中略有记载:


中年得无名氏所临古人画稿,遂大进。


云里雾里,万物皆有果报;风中雪中,一切皆是因缘。事情就是简单到了不能再简单,奇幻到了不能再奇幻,袁江偶得了一幅无名氏临仿古代的佚名画,从此画技大进。

虽然,谁也不知这幅画里有何神笔,原画者又是哪位神人,但就是这幅神秘之画,让袁江完成了自己最后的蝶变,一步步地走向庚子年的夏天,让六月的梁园冰凝雪积,粉装玉砌。


此路三千今日始,

蓟门回首雪霜时。


清代画家崔华写的这一首题画诗,后一句让我读作“梁园回首雪霜时”。

读袁江的画,你总能读出仇英,也能读出郭忠恕和赵伯驹,甚至你还能读出来赵令穰。但是,在或明或晦的画面里,尚有一些灵虚之笔,清迥自异,无人能懂。

特别是,在《梁园飞雪图》的画底,我似乎总能发现一些若断若续的墨丝,找到一些若隐若现的符记。也许,袁江的心隐,只有找到那个无名氏,还有那个佚名的古人,才能开解。

清·袁江梁园飞雪图(局部)


袁江毕竟青史有名,只是他的青史之名却与那个无名氏有关。不过,既然人们并不关心袁江的生平,又何以会在意一个原本与袁江也说不清交集的无名氏呢?

虽然,这个无名氏早已无从考稽,但我至今依旧耿耿于心,不能自释。

想知道那个无名氏,究竟是谁;

我会一直等他走来,管他是谁。


今夜故人来不来,

教人立尽梧桐影。


至于无名氏所临仿的那个古人,要探知就更加难上加难。我翻阅了许多古代画册,查找了许多文史典籍,自觉或不自觉地推断,有意或无意地臆想,如此情境,竟可入诗:


落叶聚还散,寒鸦棲复惊。

片云明月暗,斜日雨边晴。


前两句撷自李白,后两句取自石涛。落叶聚散,片云明暗,这既是一个求索者的写照,合起来,却也是一首绝妙的佚名诗。

诗风袭来,别有心情怎说?我凝视着一株临风老树,屈曲之干,纷披之叶,历乱繁枝,古木垂云。渐渐地,让我如入化境,便有了些许幻想,又在一株腊梅的树皮斑驳处,隐约看到一个人的名字:郭熙。

我猜想,那幅画应该是一幅雪图;我推测,那个佚名的古人是郭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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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对于雪图的猜想,是因为,仇英和赵伯驹,都不以雪图名世,郭忠恕也只是偶写船行江雪。而袁江画下诸多雪图,特别是旷世之作《梁园飞雪图》,一定另有渊源和背景,那幅无名氏所摹古人的画作,或许就是袁江雪图的最终摹本。

我对于画者郭熙的推测,则源于郭熙的一幅雪图。

郭熙是北宋的宫廷画师,少从道家,本游方外。他的一些画作,据明人汪砢玉说,于画角有小熙字印;他的另一些画作,与许多宋代的佚名画一样,也常常无款。因而,在山水间飘来飘去,他也曾是一个无名氏,杳无消息。

郭熙最具古意,落笔绝不一般。即使他画枯树,也要极尽苍古。唐志契就看他的枯枝多似鹰爪,知道没有数十年妙出自然的功力,不能仿其万一。枯枝尚且求妙,遑论其他。

郭熙不只是神乎技矣,而且神乎理矣,故而,元人汤垕才说,观其议论可知其画意。汤垕所指,便是郭熙的传世名著《林泉高致》——仅这四字,便已见山水林谷,泉深石乱,木秀云生,风流蔼然。

翻开书卷,眼前流淌的文字竟如山中清泉,飞瀑直下,珠玉四溅,字字晶灿。书中既多画诀,又多诗萃,难怪前人都说诗画相通。诗是诗中画,画是画中诗,信手择取四言,请教诸君:若非画焉?抑非诗焉?


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,

夏山嘉木繁荫人坦坦,

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,

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。


郭熙最著名的画卷是《早春图》,蛮烟寒云,幽壑荒迥,山骨隐显,林梢出没。此图我曾经一观再观,最玩味满幅的浑融缥缈。后来,我偶读清代画家李念慈的一首早春诗,却不禁暗自叫绝,那简直就该是《早春图》的诗题:


萧萧风雪下千峦,

客里相看泪不干。

欲典羊裘沽好酒,

却愁明日又春寒。


北宋·郭熙早春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

我便以为,读郭熙,无须乎多,观这一幅附此一诗已是足矣。

直到有一天,我偶然看到了郭熙的《峨眉雪霁图》,悬崖邃谷,薄雾横腰,深涧松雪,平林远岫,如此的峨眉雪照,竟让我大为惊愕,我想起袁江分明也有这么一幅《峨眉雪霁图》,绝巘千秋雪,危峰百仞银。

透过时光的流泻,我居然寻见了郭熙洒落在袁江画图上的衣钵尘土。原来,却是不知,袁江也在默默地观临郭熙,仿画雪图。

比对这两幅相隔数百年的峨眉雪景山水,我突发异想:

在袁江那里,并未看到他仿画别家的雪图。如果那个无名氏所临仿的果真是一幅雪图,那么,会不会就是这幅郭熙的《峨眉雪霁图》呢?可以想见,当袁江看到了无名氏临仿郭熙的峨嵋雪景,那一定会让他如获至珍,情思绵邈,目往神授,置为摹本,从此画技大进。

郭熙是春天的诗人,却更是冬天的歌者。他画了一幅早春图,却画了至少八幅冬雪图,因而是唐宋时期雪图最多的画者。妙合天趣,颇探幽微,郭熙早已把世间的冰雪奇缘画到了极致。然而,正是这幅少为人知的峨眉雪图,向我泄露了袁江仿画郭熙的秘密。


12


袁江仿画郭熙笔下的峨眉雪山,危石倚云,迤逦层叠,风雪平远,浓阴锁黛。却不知为何,袁江并未描画山间那些隐秘的宫苑寺观,也未绘写山下那些逶迤的冰雪江河,这对于界画大师袁江而言,似乎不可思议。

本来,袁江仿画的毕竟只是无名氏的摹本,也许,那个无名氏,就只是临写了郭熙的山峦雪色,便已匆匆离去,只留下满幅的霜天烂漫。

应酬作画也是有可能的。雪天独酌,客来索画,清代画家蕴端便随手写下一画一诗:


正值天寒雪下时,

披裘独坐酒盈卮。

客来索画无烦想,

随手梅花一两枝。


然而,再怎么说,仅凭一幅画便推断那个神秘的古人是郭熙,确乎缺乏根据。只是,袁江除了他的一些画作,再没有留下什么,便只能设法剥出若干蛛丝马迹,铺陈发挥,敷衍成文。

当然,我也并不是没有做过其他的推测。事实上,我早已把擅画雪图的古人们排了一个队,找找看,谁最有可能是那个描画雪图的神秘古人。

因为那个无名氏仿画的也是一幅佚名画,而唐宋时期的古画多无名款,所以,我便只是在若干唐宋画家中,做一个简单的排序和梳理。

第一个人,自然是唐代的诗人画家王维。虽然诗人们把王维奉为诗佛,视王维的诗名盖过画名,但王维在画坛上早已是一个神一般的存在,并在身后九百年被董其昌推为画坛南宗之祖。王维也曾说自己“老来懒赋诗”,“前身应画师”。

王维绘写雪景的诗画俱佳,我记得他的诗中名句有:


清冬见远山,积雪凝苍翠。


还有:


隔牖风惊竹,开门雪满山。


王维另有一句“关山正飞雪”,要是写作“梁园正飞雪”多好。

王维也是中国雪景山水画的开门人,开门便见雪满山,曾画有二十余幅雪景山水,其中有《雪溪图》《雪山图卷》《江山雪霁图》《长江积雪图》和《万峰积雪图》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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